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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 树

1999-12-23 来源:光明日报 ■甲乙 我有话说

古城里可夸耀的东西很多,宫苑庙宇不用说,小胡同和四合院的妙处,就足以为人乐道。但有样东西老是被人忽略,其实它也是古城一景,若没它的点缀,想古城好看,也不可能。

我说的是树。是让古城披满秀色的树,特别是那些沧桑过眼的参天老树。

走在小胡同里,常有如伞如盖的老树障人眼目。有时冷不丁一抬头,一片浓荫已罩在顶上,寻那树的干,竟在老远的院子里,想想,定又是一株又古又老的树。可古城的人看惯了,不觉怎么希罕。有回去访朋友,见胡同一隅长着三棵老树,干皴如铁,粗大壮硕,于是问树的历史,岂料回答竟是:谁知道,总有些年头儿了吧。有什么新鲜?

说来古城太古老,哪条旧街老巷会没几棵老树?

我曾住过的胡同里,就有这样的树。那是一棵老桑树。桑树很老了,有人说它有二百年了,也有人说它有二百多年,不管有多少年吧,反正它雄赳赳探出房顶,把粗大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冠肆无忌惮地伸向天空,那张扬和招摇的影子,在大街上就能看见。于是有人说,小胡同里风水好。但也有人说,如此大树长在后山墙之间,早晚有麻烦。可孩子不管这些,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喜欢着老桑树。

如巨大屏风的老桑树,很自然地构成了我家窗外的一幅风景。当时的我不知这风景如诗如画,只觉很美。美只能欣赏,不能讨论。老桑树蓊蓊郁郁的树冠里藏匿着什么,那密匝的树荫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鸟是什么鸟……这都无不让我浮想联翩。后来认字读书了,发现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小说里,都有对高大粗壮的橡树们不厌其烦的描绘。橡树到底什么样儿?大文豪何以对它情有独钟?弄不懂,便又成了迷。于是老橡树和老桑树在我的意识里,就愈发混沌不清,觉得它们都像饱经风霜或买醉微醺的老人。老人是一本故事书,老人总是很神秘。

能够亲近很神秘的老桑树,是在有一年的春天。同学给了几只蚕,蚕刚破壳而出,放在火柴盒里,小得如同蚂蚁。同学说,现在蚕还小,只能喂点儿湿茶叶。待大一点儿了,就得喂桑叶。我回家就去观察老桑树,它好像还很朦胧,夕阳里,焦枯的枝干,横竖倚斜,一幅老态之相。此刻想,那黄昏背景下的图案,实在有点儿像《芥子园画谱》中的墨稿。

一夜春风,几滴春雨,老桑树就奇迹般地有了点点鹅黄。平生第一次上房,心里未免忐忑,站在房脊,踮着脚也只能够到一两枝树叉。果如大人说,树被挤在两墙之间的狭长空地上。就猜想,大约是某只小鸟,不留神让嘴上的桑葚掉到这里,才有了这棵老桑树吧。“谁又上房乱跑呐……?”听有人喊叫,胡乱捋了两把树叶,慌慌张张跑回了家。

此后,依然是从窗户看外面的风景,看日出日落,看老桑树在苦寒中怒吼挣扎,看它在阳光下盛装的表演;它凛凛然的大丈夫气让人振奋,颤巍巍的老态龙钟也使人同情和神伤。这会儿想,当时是窗外的风景融于了我,还是我的幻觉融于了风景?实在可以玩味。或不妨套一句庄子的话:是人之乐,也是树之乐。这对当时的我来说,足矣!

可老桑树到底被人砍掉了,说是树根动摇了房基,怕房倒屋塌。没人阻拦,也没人干涉,好像树是无生命的东西,砍树的人说砍就把它砍了。我学农回来,窗外的风景已荡然无存,茫茫暮色中,一抹斜阳像猩红血痕刻在天际。家人说,树伐倒后数过年轮,有二百多圈儿……不久,街道居委会要盖活动站,胡同里那仅有的三棵柳树由于碍事,也在劫难逃。自此,小胡同里就成了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

今天回想起来,那年月出什么事也不足为奇,毁掉几棵树又算什么?即使眼下,在一些人心里,树又何偿是有生命的东西?也就是从那时起,我曾经住过的小胡同,便再也没了一点儿绿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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